祝你的旅途漫漫

文:劉荒田

祝你旅途漫漫

冬時節,清晨,從舊金山的居處,撥簾遠望,太平洋的波幅大且慢,似伸懶腰。陽光正好,而此前一連多天雨急風狂,遍地綠不肥紅更瘦。讀希腊詩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的詩《伊薩卡島》。遙想此時故國的所有道路,一個號稱全球最壯觀的遷徙正在進行——與河流逆向的流動,不是支流彙聚於主流,而是從高速公路、大路、街道分流,入村道、田埂,深山的羊腸小道。

“當你出發去伊薩卡,祝你旅途漫長,”這是詩的頭兩句。對日夜兼程,務必在除夕的燈光亮起之前進家門的人來說,這祝願適得其反。然而,放大看,且把“伊薩卡”設置為旅途的終點——我們約定俗成地定位為“故鄉”,而我們的人生就是“旅程”,那麼,誰都希望把它拉長。路長,又有好腳力走到最後,就是圓滿。“你要把伊薩卡永遠記在心上,/到那裡去,是你的命中注定。/但是,請不要匆匆地到達,/最好要走很多年,……”

我的老淚滴在詩行上,是啊!天涯游子就這般走在路上。記起了49年前,在鄉村當倒八輩子霉的知青,一天,我去到寶興墟。它離村五六公裡,只有十來間低矮破敗的店鋪。

正下著教人愁腸百轉的秋雨,我撩起一塊烏黑的布簾子,彎腰走進一個理髮店。鄉人稱為“剪毛佬”的匠人,四五十歲,已呈老態,獨自在內。他問也沒問,點頭示意,要我坐在四方凳上。給我的頸部纏一塊至少10年沒洗的白布,開剪。彼此無言,只聽見剪子的刷刷。烏黑的髮是下在裡頭的雨。

他突然甕聲甕氣地說一句:“後生仔,你不該待在這裡,走!”我的胸間湧上暖流,為了陌生人居然說出我最要傾吐的話。“走?去哪裡?”我的頭搖搖,更大的黑雨落下。“笨,去哪裡不行?反正不在這裡,越遠越好,走就是!”他的剪子有力地馳騁在少年頭上。我向身前的布片上滴下的淚比檐霤大。最後,我付出五分錢或者八分錢,走進雨裡,騎上單車,在公路狂奔。這一場景,我常常想起。因為,平生第一次,憤世的師傅向我傳達了“神諭”。

然後,遠行,數十寒暑拋在萬里以外。旅途坎坷而奇妙,不管路況如何,我都要盡量將之延長,為了配合這愚不可及的念想,冬天的雪不要太陽一出就融盡,蓓蕾不急於爆開,種子不急於發芽。孫兒女不要長大太快,快意之文寧可失手於拖沓也不煞尾,典籍裡的疑難愈多愈是欣喜。駕車,只要外人不為“抵達”設限,一律刻意拖延,沿途忙於觀光和攝影。

走吧!越遠越好,旅途越多驚險越好,只要不賠掉小命。一直走到必須回去的那一天。回到你的“伊薩卡”:“這樣,當你登上那個島嶼,/你已經老去,/滿載著一生積累的財富,/而不要指望伊薩卡讓你富有。”

伊薩卡是開端,也是抵達。“如果你發現她清貧,/我就並沒有騙你。/那時,你早已滿是智慧和歷練,/你一定會明白,/伊薩卡對你意味著什麼。”我心頭,關乎“終極”的幾個關鍵詞——終點,故鄉,今生,來世,和“伊薩卡”交疊。其實,它們的意義是一樣的。

接著,聽奧莉維亞•紐頓的《鄉村路帶我回家》。美國鄉村音樂的歡快節奏,骨子裡含著憂傷:“西維吉尼亞,美若天堂,/蘭嶺山連綿起伏,仙鈉度河蜿蜒流淌/-----鄉村路帶我回家,把我帶回生長的地方,/西維吉尼亞,山巒媽媽,/故鄉的路,快帶我回家。”

我對自己說:不回家是不對的,也是不可能的;不走盡可能遠的路,不看盡可能多的風景,且留下盡可能詳細而完全的記錄,然後回家,也辜負了家鄉。於我,還虧欠那位雨天偶遇的理髮師。

劉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