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tinctive Taste . Issue 113 Jan/Feb 2019
文/ 圖：毛豆子
1
瑪麗娜看上去很老，老到都有人會悄悄問我，“這位老太 太到底幾歲啦？”她自己也會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地說，上次有個小男孩猜她有90歲，當瑪麗娜告訴他其實自己只 有80歲，“你應該看看那個男孩的表情！他失望極了！！”其實我沒好意思告訴她，我第一次在舊金山北面的托馬雷斯海灣見到她時，以為她有100歲。瑪麗娜並不在乎你說她有多少歲，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喜歡變老，變老讓我無所顧忌。”
當時瑪麗娜正在Nick's Cove餐廳棧橋盡頭的船屋裡寫生作畫。在之後陸續和她進一步交往的三個月裡，我將逐漸知道這 張臉上的皺紋驕傲地承載了她所經歷過世界三大洋的驚濤駭 浪：那些溝壑裡藏著新喀裡多尼亞的颶風，瓦努阿圖的烈日驕陽，密克羅尼西亞海灘上的黃沙。畢竟瑪麗娜14歲就開始學習 航海了。
我也將逐漸知道，瑪麗娜不只是一個畫家，一個船長，一個曾外祖母，她也是一個曾在上海度過童年的白俄貴族的後代， 一個不折不扣的嬉皮，一個舊金山最後的花童，一個Drama Queen。
2
我們的交往之初和我與不少陌生人的邂逅有些相似， 當時瑪麗娜在畫畫，我們之間似乎毫無關聯，不過這 樣的表像很快就會被打破，那個芝麻開門的密碼只是 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打哪裡來？”“我從上海來。”
瑪麗娜說“真的？我的童年也在上海度過！當時我的父親買了 所有可以讓我們離開上海的交通工具票：火車票，船票和機票。經歷過俄國十月革命，珍珠港事變被日本人逮捕關押半年之久的父親不會心存僥倖，當時一口氣買了船票飛機票和火車票，他是不惜一切代價要在第一時間離開上海。最後船最早出發，我們全家上了爪哇郵輪公司的MS Boissevain號！幾天以後，上海解放了。”
“你在上海的時候住在哪裡？”我問。
“霞飛路1276號！我們家有很大的花園，以前屬於英領館的產業，草地那麼茂盛，割下來的草都給附近牛奶棚的奶牛吃！”
我回家後在書架上找到了《舊上海百業工商住宅地圖》，在第三冊裡找到了林森中路1276號！（也就是瑪麗娜當時所在的霞 飛路1276號）它現在應該就在新康花園對面。當我上海的後援隊拍了淮海路1276號的照片和視頻給瑪麗娜，這位老人立刻指 認出那個右邊拱窗下，玫瑰花叢後就是她的房間，而左手邊的 那個窗下，曾經掛著母親的金絲雀。
她在上海的美妙回憶包括每年在莫干山避暑，穿過竹林去游泳池游泳，巨大的別墅就在蔣介石宅邸旁邊。不過這樣過於美好的夏天總會嘎然而止，她的最後一次莫干山記憶是突發闌尾炎，挑夫把她挑下山，然後火車轉出租車進醫院，手術切下發炎的闌尾，醫生給她看，好像手指那麼粗，發著綠光。出院沒多久，家裡多出幾個很大的旅行箱，她被告知，“這裡要發生革命了，我們得離開了，收拾必須的東西。”這個1938年出生在大連，1942年搬到上海的白俄難民的上海好時光畫上了句號。
那天，我和瑪麗娜就好像久別重逢的摯友一般不停地來回發著短消息，老太太說：“天哪，我早上六點起床的，現在都已經半夜12:30了！我不得不和你見面了，不然我可無法睡覺了！
”就這樣，時隔兩個月，我們在托馬雷斯海灣重逢了。
3
好像網上聊得熱烈的人會害怕見光死，我在前往和瑪麗娜第二次會面的路上有些緊張，但是當這個穿著卡其布背帶褲的80歲奶奶輕輕地用她清涼的嘴唇在我的臉頰各琢一下，我一下子輕鬆了。
廚房裡的鑄鐵鍋裡，鱈魚正在吱吱作響：“我在為你做一個俄國菜！這是我母親曾經做給我吃的。”魚是昨天剛從博德加灣買來的，還有她自己種的四季豆，只是水里煮一下，卻清甜異常，好像水果。“不要指望我做羅宋湯，因為我是極其少數的那些不吃捲心菜的俄羅斯人！”桌上還有她早就通報我會做的梨撻，她抱歉地解釋，自己沒有完全按照女兒的菜譜，因為梨沒有事先在香檳裡煮一下。“我這個月的錢包裡只剩下20塊錢了！”
瑪麗娜用一個旅行了25000英里來到這裡的中式茶壺給我斟上了茉莉花茶，我們邊吃飯邊聊天，在這個眺望海灣的木屋客廳談話，聊過往的生活好像隔岸觀看風浪。她的表情讓你看到她身體總在手舞足蹈，在她還沒有說出下一個人生轉角故事或者人生慘淡教訓前，你就忍不住要發笑。
最終,那些南太平洋或者家裡茶杯裡的風暴，都只是，“Just another day”而已。我學會逐漸從她皺紋密布，被醫生去除掉過五顆皮膚癌前病變紅斑的面頰間看到一雙明事理的，帶著狡黠笑意的眼睛，還有那團迷人的白髮梢，好像霧氣瀰漫在她的頸脖。
4
1975年，時年37歲的瑪麗娜帶著全家離開他們位於加州馬歇爾（Marshall）的家，航向夏威夷，瑪麗娜將之後的近20年都花在了船上，她航行，也作畫。她的一生住過的地方也多為奇怪，她的家曾在上海前英領事館所屬的豪華別墅；也曾在一艘36英尺（大約10.97米）的，在南太平洋海域漂流的船上住過十幾年；她的家曾在北加州一號公路太平洋峭壁上養著80頭動物的，23公頃的大農場，她的家也曾在VW巴士上，這輛嬉皮小巴就停在巴黎亞歷山大三世大橋之下。她也曾在舊金山一本正經的公寓住過，桑塔納樂隊（1966年成立於舊金山的拉丁地區搖滾樂的鼻祖）在那個公寓的地下室排練，她每個月收樂隊20美元的電費。
瑪麗娜竟然還住過傑克‧克魯亞克在加州大瑟爾避世的小木屋：“哈哈，事實上我們比克魯亞克還早住那個木屋，那是舊金山城市之光書店老闆Lawrence Ferlinghetti的房子，借給克魯亞克住的。”“你怎麼會認識Lawrence Ferlinghetti的呢？ ”他兒子Lorenzo和我兒子一個學校的呀，他還跟著我們去夏威夷航海，半路上看不到陸地嚇死了！ ”
“那麼你也認識艾倫‧金斯伯格？”“我從他的案頭拿走了他一直押著沒有出版的一本小說手稿，朋友的出版社後來出了。”小說叫什麼名字？“The Naked Lunch”(該書曾被《時代》雜誌評為1923-2005年間，100本最佳英語文學作品之一）。
瑪麗娜現在暫住在太平洋海灣邊的一個客棧裡，在看得見海灣的床上讀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遊記《內河航行記》（An Inland Voyage)，書裡記錄了斯蒂文森在1876年的法國和比利時的內河航行,她還讀達爾文的《小獵犬號航行記》（The Voyage of the Beagle）。她顯然已經受夠船了，不再駕駛著她的那艘“西海岸女士”號帆船出海了，但是她的閱讀依然在內河或者外海上隨波逐流，伴隨她的入睡前時光。
我不禁暗忖，自從那艘駛往里約熱內盧的MS Boissevain郵輪將這位白俄小姑娘帶離上海後，她的世界再也沒有離開過海洋。如果瑪麗娜知道駛離吳淞口的那艘郵輪從此以後將把她的人生永遠地引向世界三大海洋，她的餘生都會在水上或者水邊度過，她也許不會如此傷感這段稍縱即逝的飛地時光。
5
我本來的計劃只是在她的住所吃頓飯的，但是我們這樣的散漫人士總是難免興之所至，瑪麗娜建議說，“你不如在這裡住一晚吧”，好像外婆會對你說的。我當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決定回到船屋，瑪麗娜可以完成那幅寫生畫。我挽起她的手臂，她穿著反季節的夏威夷花綢睡褲，我注意到她總是穿著涼鞋，而且從不穿襪子，不論季節，拇趾外翻使得沒有一雙鞋子管得住她的腳，就好像沒有一個男人管得住她一樣，她的腳趾和她一樣，都劍走偏鋒地一味地長著，再也無法回頭，這也讓她的腳皮變得好像皮一樣的堅厚，但是她握住我的手掌，是綿軟而滾燙的。
她在落滿松果和鋪著厚厚枯葉的院子裡快走，掀起一陣小小近腳踝的風暴，就像一隻擁有鷹翅的蝴蝶。她將完成那幅托馬雷斯海灣的寫生畫，並且送給我，她也將用身上僅剩的20塊錢，花掉其中的15塊，給自己買一杯香檳。
和瑪麗娜的問答：
毛：你上次游泳是什麼時候？
瑪：上週。 1公里。
毛：你上次航海是什麼時候？
瑪：兩年前，慶祝我的朋友的百歲生日。不過不幸的是她今年年初去世了，我無法去夏威夷參加她的葬禮，因為我在忙於慶祝我的生日。
毛：從上海遷居到美國後，懷念上海什麼？
瑪：蘑菇豌豆炒蝦仁，用我省下的坐電車的錢買芒果，然後一路跑回家！在法國總會游泳！上Sokollskaya老師的芭蕾課！在郊區的田地騎我那匹名為“Blue Boy”的馬！在法租界爬進別人家的籬笆，摘一枝紫丁香送給媽媽！我最心愛的朋友Elizabeth Remedios。哦，我疑惑Elizabeth她現在在哪兒呢？ ”
毛：告訴我你的“A Voyage to Remember?”
瑪：我20歲那年，在柏克萊念了兩年半藝術，迫不及待要去看世界，我退學，和柏克萊建築系畢業的男友結婚，出發去歐洲了，肚子裡懷著女兒，因為我覺得旅途中，她在肚子裡總比抱在手裡輕鬆。我們沒有盤纏，我給學校打工掙了工錢，離開時未到結賬時，我讓他們匯款到美國運通公司巴黎分公司。所幸我們到巴黎前，我丈夫也在雅典找到了建造美國大使館的工作，不過後來他和希臘建築師鬧翻了，希臘人把橡皮扔在他的頭上，他憤而辭職，此時我們已經一家三口，輾轉到了巴黎，幸好運通公司巴黎分公司果然有一筆來自柏克萊的匯款在等著我們！
六個月後，柏克萊匯款用完了，歐洲之旅被迫告終。不過回家之前，我丈夫跳上去慕尼黑的火車，用不知從哪裡來的錢買了一輛大眾小巴士，在雅典接上我們母女和瑞典詩人Göran Tunström，一行人熱熱鬧鬧地開回了巴黎。我們就把小巴停在了塞納河邊，亞歷山大三世橋下！如此又在巴黎多住了幾個月，因為不用付房租了嘛。
毛：作為Drama Queen，最戲劇化的長途漫旅是哪一次？
瑪：那是我36歲那年，當時我已經有五個孩子。我在周中的一天接到了丈夫的電話：“親愛的，我們週五出發，去倫敦，六個禮拜的歐洲之旅。我剛買了TWA航空公司'先飛再付款'的優惠票。”掛了電話之後，我就忙著致電我的五個朋友：“親愛的，我和丈夫要去歐洲玩六個禮拜，那麼拜託你們代管一下我的五個孩子吧。”
6
最難忘的一次全家旅行？
我和我的前夫開著寶馬rs60從加州去墨西哥巴哈，我每天會給孩子們手繪明信片寄回家，孩子很喜歡，第二年我們就全家開著大眾巴士一起重遊了！
7
怎麼想到在你37歲那年，一家七口從加州航行到夏威夷？
簡單的答案就是：在加州找不到工作啊。至於為何住在船上，因為買不起房子啊。事實上船上有八個人，還有我女兒的男朋友。（他父母同意啊？哦，他沒有父母，他是個孤兒）。我在船上一住就是13年。我的船的名字叫做“西海岸女士”。
8
你最後一次環球航海是什麼時候？
我四十歲離婚之後交了一個男朋友，是我繪畫課的學生，我們的共同興趣是航海，我們花了五年時間在海上環球之旅，從夏威夷出發，航向澳大利亞，最後到了關島，男友還要繼續，我說要回家照顧母親了，她來信召喚了，我得回家了。他有些想不通，說好要一起在世界兜一圈的呢，可是我那時55歲了，我必須聽從內心。對了，他比我小17歲，我們在一起共度了15年時光。
9
最後怎麼會分手的呢？
因為有一天他開始告訴我，我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我可是船長！不過我們分手是一場慶祝。正好是他母親生日，我為母親做了豐盛一餐，我們慶祝他母親的生日和我們的結束，我將它稱之為妥帖的終結。
10
你的丈夫聽上去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你如何評價他？
的確如此！他是一個無賴，時常又外遇，總是在犯規，一直在起伏，但是他的確是個會令人激動的人。我二十歲結婚，四十歲離婚，之後他大概又結了四次婚。你問我他現在在哪裡？大概在泰國哪個村莊里當國王吧。
我喜歡變老，變老讓我無所顧忌
Distinctive Taste . Issue 113 Jan/Feb 2019
文/ 圖：毛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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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娜看上去很老，老到都有人會悄悄問我，“這位老太 太到底幾歲啦？”她自己也會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地說，上次有個小男孩猜她有90歲，當瑪麗娜告訴他其實自己只 有80歲，“你應該看看那個男孩的表情！他失望極了！！”其實我沒好意思告訴她，我第一次在舊金山北面的托馬雷斯海灣見到她時，以為她有100歲。瑪麗娜並不在乎你說她有多少歲，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喜歡變老，變老讓我無所顧忌。”
當時瑪麗娜正在Nick's Cove餐廳棧橋盡頭的船屋裡寫生作畫。在之後陸續和她進一步交往的三個月裡，我將逐漸知道這 張臉上的皺紋驕傲地承載了她所經歷過世界三大洋的驚濤駭 浪：那些溝壑裡藏著新喀裡多尼亞的颶風，瓦努阿圖的烈日驕陽，密克羅尼西亞海灘上的黃沙。畢竟瑪麗娜14歲就開始學習 航海了。
我也將逐漸知道，瑪麗娜不只是一個畫家，一個船長，一個曾外祖母，她也是一個曾在上海度過童年的白俄貴族的後代， 一個不折不扣的嬉皮，一個舊金山最後的花童，一個Drama Qu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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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交往之初和我與不少陌生人的邂逅有些相似， 當時瑪麗娜在畫畫，我們之間似乎毫無關聯，不過這 樣的表像很快就會被打破，那個芝麻開門的密碼只是 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打哪裡來？”“我從上海來。”
瑪麗娜說“真的？我的童年也在上海度過！當時我的父親買了 所有可以讓我們離開上海的交通工具票：火車票，船票和機票。經歷過俄國十月革命，珍珠港事變被日本人逮捕關押半年之久的父親不會心存僥倖，當時一口氣買了船票飛機票和火車票，他是不惜一切代價要在第一時間離開上海。最後船最早出發，我們全家上了爪哇郵輪公司的MS Boissevain號！幾天以後，上海解放了。”
“你在上海的時候住在哪裡？”我問。
“霞飛路1276號！我們家有很大的花園，以前屬於英領館的產業，草地那麼茂盛，割下來的草都給附近牛奶棚的奶牛吃！”
我回家後在書架上找到了《舊上海百業工商住宅地圖》，在第三冊裡找到了林森中路1276號！（也就是瑪麗娜當時所在的霞 飛路1276號）它現在應該就在新康花園對面。當我上海的後援隊拍了淮海路1276號的照片和視頻給瑪麗娜，這位老人立刻指 認出那個右邊拱窗下，玫瑰花叢後就是她的房間，而左手邊的 那個窗下，曾經掛著母親的金絲雀。
她在上海的美妙回憶包括每年在莫干山避暑，穿過竹林去游泳池游泳，巨大的別墅就在蔣介石宅邸旁邊。不過這樣過於美好的夏天總會嘎然而止，她的最後一次莫干山記憶是突發闌尾炎，挑夫把她挑下山，然後火車轉出租車進醫院，手術切下發炎的闌尾，醫生給她看，好像手指那麼粗，發著綠光。出院沒多久，家裡多出幾個很大的旅行箱，她被告知，“這裡要發生革命了，我們得離開了，收拾必須的東西。”這個1938年出生在大連，1942年搬到上海的白俄難民的上海好時光畫上了句號。
那天，我和瑪麗娜就好像久別重逢的摯友一般不停地來回發著短消息，老太太說：“天哪，我早上六點起床的，現在都已經半夜12:30了！我不得不和你見面了，不然我可無法睡覺了！
”就這樣，時隔兩個月，我們在托馬雷斯海灣重逢了。
3
好像網上聊得熱烈的人會害怕見光死，我在前往和瑪麗娜第二次會面的路上有些緊張，但是當這個穿著卡其布背帶褲的80歲奶奶輕輕地用她清涼的嘴唇在我的臉頰各琢一下，我一下子輕鬆了。
廚房裡的鑄鐵鍋裡，鱈魚正在吱吱作響：“我在為你做一個俄國菜！這是我母親曾經做給我吃的。”魚是昨天剛從博德加灣買來的，還有她自己種的四季豆，只是水里煮一下，卻清甜異常，好像水果。“不要指望我做羅宋湯，因為我是極其少數的那些不吃捲心菜的俄羅斯人！”桌上還有她早就通報我會做的梨撻，她抱歉地解釋，自己沒有完全按照女兒的菜譜，因為梨沒有事先在香檳裡煮一下。“我這個月的錢包裡只剩下20塊錢了！”
瑪麗娜用一個旅行了25000英里來到這裡的中式茶壺給我斟上了茉莉花茶，我們邊吃飯邊聊天，在這個眺望海灣的木屋客廳談話，聊過往的生活好像隔岸觀看風浪。她的表情讓你看到她身體總在手舞足蹈，在她還沒有說出下一個人生轉角故事或者人生慘淡教訓前，你就忍不住要發笑。
最終,那些南太平洋或者家裡茶杯裡的風暴，都只是，“Just another day”而已。我學會逐漸從她皺紋密布，被醫生去除掉過五顆皮膚癌前病變紅斑的面頰間看到一雙明事理的，帶著狡黠笑意的眼睛，還有那團迷人的白髮梢，好像霧氣瀰漫在她的頸脖。
4
1975年，時年37歲的瑪麗娜帶著全家離開他們位於加州馬歇爾（Marshall）的家，航向夏威夷，瑪麗娜將之後的近20年都花在了船上，她航行，也作畫。她的一生住過的地方也多為奇怪，她的家曾在上海前英領事館所屬的豪華別墅；也曾在一艘36英尺（大約10.97米）的，在南太平洋海域漂流的船上住過十幾年；她的家曾在北加州一號公路太平洋峭壁上養著80頭動物的，23公頃的大農場，她的家也曾在VW巴士上，這輛嬉皮小巴就停在巴黎亞歷山大三世大橋之下。她也曾在舊金山一本正經的公寓住過，桑塔納樂隊（1966年成立於舊金山的拉丁地區搖滾樂的鼻祖）在那個公寓的地下室排練，她每個月收樂隊20美元的電費。
瑪麗娜竟然還住過傑克‧克魯亞克在加州大瑟爾避世的小木屋：“哈哈，事實上我們比克魯亞克還早住那個木屋，那是舊金山城市之光書店老闆Lawrence Ferlinghetti的房子，借給克魯亞克住的。”“你怎麼會認識Lawrence Ferlinghetti的呢？ ”他兒子Lorenzo和我兒子一個學校的呀，他還跟著我們去夏威夷航海，半路上看不到陸地嚇死了！ ”
“那麼你也認識艾倫‧金斯伯格？”“我從他的案頭拿走了他一直押著沒有出版的一本小說手稿，朋友的出版社後來出了。”小說叫什麼名字？“The Naked Lunch”(該書曾被《時代》雜誌評為1923-2005年間，100本最佳英語文學作品之一）。
瑪麗娜現在暫住在太平洋海灣邊的一個客棧裡，在看得見海灣的床上讀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遊記《內河航行記》（An Inland Voyage)，書裡記錄了斯蒂文森在1876年的法國和比利時的內河航行,她還讀達爾文的《小獵犬號航行記》（The Voyage of the Beagle）。她顯然已經受夠船了，不再駕駛著她的那艘“西海岸女士”號帆船出海了，但是她的閱讀依然在內河或者外海上隨波逐流，伴隨她的入睡前時光。
我不禁暗忖，自從那艘駛往里約熱內盧的MS Boissevain郵輪將這位白俄小姑娘帶離上海後，她的世界再也沒有離開過海洋。如果瑪麗娜知道駛離吳淞口的那艘郵輪從此以後將把她的人生永遠地引向世界三大海洋，她的餘生都會在水上或者水邊度過，她也許不會如此傷感這段稍縱即逝的飛地時光。
5
我本來的計劃只是在她的住所吃頓飯的，但是我們這樣的散漫人士總是難免興之所至，瑪麗娜建議說，“你不如在這裡住一晚吧”，好像外婆會對你說的。我當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決定回到船屋，瑪麗娜可以完成那幅寫生畫。我挽起她的手臂，她穿著反季節的夏威夷花綢睡褲，我注意到她總是穿著涼鞋，而且從不穿襪子，不論季節，拇趾外翻使得沒有一雙鞋子管得住她的腳，就好像沒有一個男人管得住她一樣，她的腳趾和她一樣，都劍走偏鋒地一味地長著，再也無法回頭，這也讓她的腳皮變得好像皮一樣的堅厚，但是她握住我的手掌，是綿軟而滾燙的。
她在落滿松果和鋪著厚厚枯葉的院子裡快走，掀起一陣小小近腳踝的風暴，就像一隻擁有鷹翅的蝴蝶。她將完成那幅托馬雷斯海灣的寫生畫，並且送給我，她也將用身上僅剩的20塊錢，花掉其中的15塊，給自己買一杯香檳。
和瑪麗娜的問答：
毛：你上次游泳是什麼時候？
瑪：上週。 1公里。
毛：你上次航海是什麼時候？
瑪：兩年前，慶祝我的朋友的百歲生日。不過不幸的是她今年年初去世了，我無法去夏威夷參加她的葬禮，因為我在忙於慶祝我的生日。
毛：從上海遷居到美國後，懷念上海什麼？
瑪：蘑菇豌豆炒蝦仁，用我省下的坐電車的錢買芒果，然後一路跑回家！在法國總會游泳！上Sokollskaya老師的芭蕾課！在郊區的田地騎我那匹名為“Blue Boy”的馬！在法租界爬進別人家的籬笆，摘一枝紫丁香送給媽媽！我最心愛的朋友Elizabeth Remedios。哦，我疑惑Elizabeth她現在在哪兒呢？ ”
毛：告訴我你的“A Voyage to Remember?”
瑪：我20歲那年，在柏克萊念了兩年半藝術，迫不及待要去看世界，我退學，和柏克萊建築系畢業的男友結婚，出發去歐洲了，肚子裡懷著女兒，因為我覺得旅途中，她在肚子裡總比抱在手裡輕鬆。我們沒有盤纏，我給學校打工掙了工錢，離開時未到結賬時，我讓他們匯款到美國運通公司巴黎分公司。所幸我們到巴黎前，我丈夫也在雅典找到了建造美國大使館的工作，不過後來他和希臘建築師鬧翻了，希臘人把橡皮扔在他的頭上，他憤而辭職，此時我們已經一家三口，輾轉到了巴黎，幸好運通公司巴黎分公司果然有一筆來自柏克萊的匯款在等著我們！
六個月後，柏克萊匯款用完了，歐洲之旅被迫告終。不過回家之前，我丈夫跳上去慕尼黑的火車，用不知從哪裡來的錢買了一輛大眾小巴士，在雅典接上我們母女和瑞典詩人Göran Tunström，一行人熱熱鬧鬧地開回了巴黎。我們就把小巴停在了塞納河邊，亞歷山大三世橋下！如此又在巴黎多住了幾個月，因為不用付房租了嘛。
毛：作為Drama Queen，最戲劇化的長途漫旅是哪一次？
瑪：那是我36歲那年，當時我已經有五個孩子。我在周中的一天接到了丈夫的電話：“親愛的，我們週五出發，去倫敦，六個禮拜的歐洲之旅。我剛買了TWA航空公司'先飛再付款'的優惠票。”掛了電話之後，我就忙著致電我的五個朋友：“親愛的，我和丈夫要去歐洲玩六個禮拜，那麼拜託你們代管一下我的五個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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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忘的一次全家旅行？
我和我的前夫開著寶馬rs60從加州去墨西哥巴哈，我每天會給孩子們手繪明信片寄回家，孩子很喜歡，第二年我們就全家開著大眾巴士一起重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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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想到在你37歲那年，一家七口從加州航行到夏威夷？
簡單的答案就是：在加州找不到工作啊。至於為何住在船上，因為買不起房子啊。事實上船上有八個人，還有我女兒的男朋友。（他父母同意啊？哦，他沒有父母，他是個孤兒）。我在船上一住就是13年。我的船的名字叫做“西海岸女士”。
8
你最後一次環球航海是什麼時候？
我四十歲離婚之後交了一個男朋友，是我繪畫課的學生，我們的共同興趣是航海，我們花了五年時間在海上環球之旅，從夏威夷出發，航向澳大利亞，最後到了關島，男友還要繼續，我說要回家照顧母親了，她來信召喚了，我得回家了。他有些想不通，說好要一起在世界兜一圈的呢，可是我那時55歲了，我必須聽從內心。對了，他比我小17歲，我們在一起共度了15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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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怎麼會分手的呢？
因為有一天他開始告訴我，我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我可是船長！不過我們分手是一場慶祝。正好是他母親生日，我為母親做了豐盛一餐，我們慶祝他母親的生日和我們的結束，我將它稱之為妥帖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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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丈夫聽上去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你如何評價他？
的確如此！他是一個無賴，時常又外遇，總是在犯規，一直在起伏，但是他的確是個會令人激動的人。我二十歲結婚，四十歲離婚，之後他大概又結了四次婚。你問我他現在在哪裡？大概在泰國哪個村莊里當國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