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的高段數

文:劉荒田

王國維的“為學三境界”,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定為最高層次,我東施效顰,想為當今最熱門的旅游設置“最高段數”。搜索枯腸,卒拈出陸游詩句:“我無一事行萬裡”。

旅遊的高段數

“無一事”,至少含三方面:一曰無掛牽, 從工作到孩子,從家裡的狗貓到後院的玫 瑰叢,從銀行戶口到信用卡帳單,都被徹底 拋到一邊,手機關掉,一心一用。二曰無功利。陸游還有深受風雅之士喜愛的名句: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出劍門”, 這般出游,失諸粘著。且想想,一路若有所思,孜孜汲汲,獨沽“作詩”一味,錯失多少佳勝?等而下者,為拜師學藝,開拓襟抱, 積累人生經驗而游,雖未可厚非,但這些 堵在胸廓的“事”,無論怎樣脫俗,對沿路 的心境還是造成干擾。三曰身體無事,遠 途跋涉,風霜雨雪,體魄不強、不韌不行。 果然“什麼事都沒有”,便能處處游出“春 風十裡揚州路”,游出“柳暗花明又一村”, 游出“直掛雲帆濟滄海”。緊接陸游這一詩 句的,是“青山白雲聊散愁”,上路時不是“ 心無一事”嗎?為何滿腹愁緒起來呢?人生 易老天難老,永恆的宇宙性宿命誰也免不 了,只好卸載,讓大自然風景負擔。

今天忽然想及,以上的“境界”,也許可交墨客騷人去領會,但並不是每個游客都愛掉書袋。其弊在陳義過高,不適應旅游者的普遍情況,須找一個適合大多數的故事。

從1972年出版的《讀者文摘》精華版,讀到美國鼎鼎大名的幽默家,長期為《華盛頓 郵報》寫專欄的包可華先生,所寫的“洋旅游”。他自稱長期研究“旅游學”,筆下一對酷愛旅游的夫妻,“不可能找到比他們 更快樂的人了。”快樂來自何處?來自游山玩水嗎?只答對一半。

這對夫妻,男的叫哈利,女的叫珍妮。他們 在歐洲游覽了足足一個月,回到巴黎的寓 所休息。包氏和他們聊旅游,依據他自己的有關理論,以為他們的反應無一不在意料 之中,但不是。

哈利說,珍妮不怎麼喜歡羅馬,但我覺得它比威尼斯好一些。

珍妮說,哈利這麼認為,是因為他沒去過羅馬,從前我去過。我依然這麼主張:寧可 在威尼斯待四天,也不想在羅馬住兩天。 “羅馬真的這麼糟?”包可華問。 哈利說:“還用說?不過,威尼斯和羅馬差勁是差勁,但都比蘇黎世強。” 珍妮表贊同:“我們都痛恨蘇黎世,在那裡,一點樂子也找不到,和哥本哈根一樣沒看頭。”

包可華問:“你一點也不喜歡哥本哈根?”

“怎麼可能有人喜歡哥本哈根?”哈利大惑不解,說,“在哥本哈根,我們和在倫敦 一般失望。”

珍妮接口:“倫敦啊,可以說是一無是處。”

哈利說:“有一樁事相當有趣,我不喜歡倫敦,但因為我以為珍妮喜歡,所以我也說喜歡。”

珍妮說:“我呢,以為哈利喜歡那裡,所以 沒告訴他我討厭它。我倆啊,要是早就曉 得彼此的感想,抵達當天就溜之大吉了。”

包可華問珍妮:“如果你們那一次真的離開了倫敦,會去哪裡?”

哈利說:“不去蒙地卡羅,那是肯定的。”

珍妮說:“提到那個宮殿,我們去了也看不到格蕾絲公主所看到的。”

“巴黎如何?”包可華說了出口,才悟及這提問近於愚不可及。

珍妮說:“巴黎最差,人不友善,物價又太高。我看不出巴黎有什麼特別。”

哈利說:“沒有疑問,顯然,全歐洲都是虛有其名。”

我在香榭麗榭大街和這一對夫婦分手時, 哈利向太太解釋,為什麼他不願去凱旋 門。珍妮也告訴他,她不喜歡協和廣場的緣由。

看,這才是旅游的趣味所在——和親愛者 一路抱怨,爭論,折中,和好,上海人稱為 “興興轟轟”。

劉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