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故事

文:劉荒田

在舊金山日落區散步。離家30多個街區的街角,看到一個奇特的箱子,比信箱大兩倍,箱身漆成火紅,被一根粗木杆支起,帶玻璃門。分兩層,排著書籍。這種義務“圖書點”,連它,我前後看到兩個。箱子的主人是書迷和慈善家。他或她把自己讀過的書找到好去處,除讓路人借閱,還可互通有無,誰都可以把自己的書放進去。我曾向另一箱子放進高行健的《我給老爺買魚竿》英譯本,那是兒子上大學時讀過的。

街角故事

不能不為不知名的好心人設計的周全驚嘆——箱子前的柏樹下有長椅。看到它,疲乏冒上來,好!此刻就是讀書時。

打開箱子,瀏覽書脊,都是英語書。隨便抽出一精裝本翻起來。書名叫《辛普
森當代語錄》。淡淡的樹蔭,小鳥的脆鳴,鴿子粗魯的咕咕。霧氣從大海那
邊飄來。“你說你從來沒遇到過‘死’?且每天都看看鏡子,死就像蜜蜂一般,在玻璃蜂房裡頭工作著。”——警句自動跳進眼簾。此刻心境恬寧,別說不想死,也不想追究這一句裡的“死”為何不是一錘子買賣,偏好細水長流?周遭看不到一個人,教我略感遺憾。這麼想著,一個白人踱過來了。五六十歲,模樣真好!年輕時的俊美還留下痕跡。記起來了,剛才和他在三個街區外打過照面,彼此點頭,作了分寸恰好的微笑。我向他說,您好,又見面了。他沒注意到我手拿大部頭,可見不是讀書的
料子;若是,他會盯一眼封面,然後聊聊讀某本書的心得。我坐著,他站著。正愁找不到話題,他說話了,頓感輕鬆。

他指著街口一輛舊巴士,和我討論。一如他不注意書,不遠處,一輛加長巴士熄了火,大模大樣地停在街中,我竟視若無睹。那是“雙重停車”,要吃罰單的。但這裡是住宅區,除非有人打電話,抄牌員的三輪機動車不會出現。他說:“你說,它用來載客,還是住人?”我眯眼打量一番,說,住人,看到嗎?連輪胎之間放行李箱的空間都用木板釘死了。他表贊同。“水管是用來澆花草的?”我指著從車頂伸向車窗的水龍頭問。他說,是淋浴用的。我點頭。以車為家的人,只能在車外露天處洗澡。我們還議論車頂上鋪的太陽能面板。至於被厚簾子遮蔽的車內,難以描繪。停在這裡多久了?我又問。“怕超過兩個小時了。”他說,“八成是在等停車位,街旁停著的兩輛轎車什麼時候開走了,它就占上,停上一個星期。”“我說,“這裡的居民該報警,按法律,車輛停住宅區內的街道上,夜晚10點以後是不能在裡頭睡覺的。”

“算了吧,不要把人逼急了。以車為屋的人經濟上不怎麼樣,但論橫連市議員也不敢惹。和我有生意來往的朋友,為這種事出面,遭車主一頓教訓,慘了。”

他提起生意,我順便問他干哪一行。他指了指一個街區以外,說,賣百葉窗的。那店子我記得。我和他開玩笑:“我的房子正在裝修,窗子全換,要買一批百葉窗,能不能提供優惠?”他干脆地說:“不行,我的三個孩子上大學,要交租,負擔太重。”我一驚,暗笑他不會說話,要是中國商人,回答肯定是:行啊,你來店裡好好商量。但馬上佩服他的直率。再看,連暫停燈也沒亮的“巴士”依然趴著,司機不知哪裡去了。老白人告辭。

我把書放回箱子,回家去。路過商店密集的大街,一個自動售報箱頂部,擱著一沓連捆繩也沒解開的報紙,那是免費的中文周報,我每個星期都去拿一份。這一沓含20份左右,不難推測,是送報人貪圖省事,扔在這裡的。它和小圖書館,形成了凄涼的對照。